Founded in 2020.
Based in Vancouver and Shanghai.
BMOH (Build My Own House 我房由我造) is a cultural brand co-founded by artist One Perchen and designer Chandi.
「在不断追求创新的过程中构建理想的稳定性」
由艺术家 One Perchen 和设计师 Chandi 共同主理的文化品牌。创立于2020年。创造物包含播客、艺术评论及出版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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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高挂的面上被引证了几多
本期邀请到来自香港的 Jacs、来自广州的 Leslian 来同我们一起“展开” 港乐。
01: 「港乐」究竟是什么？
One Perchen：都说歌曲作为一种快捷有效的语言文化传播途径。很好奇大家都是如何记忆「港乐」的？港乐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很正式的名词，它既不能代表粤语流行音乐，也不能作为一种音乐种类，充其量是对某一段特定时期的乐坛特色的形容。比如我们拥有过港台流行文化盛行时代，「港乐」就像是一种纪念性的说法。我小学的时候，家里大人听的好多都是粤语歌，那时候我不会有一个明确的「港乐」的念头，只觉得这就是流行歌。什么时候「港乐」这个词变得很显眼呢，应该就是粤语歌变少的时候（指主流音乐占比变小，话语权被瓜分）。这时候，这个词就有点像是招魂铃一样的存在，似乎想要召回大家对于当年流行文化繁茂自由发展的共同回忆。但就此刻来说，「港乐」率先服务的是「香港经典歌曲」的含义，然后才是「香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最后到了非常理想的状况下，才可以是「粤语文化的一部分」。它的说法依旧是政治的。
Leslian：为什么是「港乐」而不是「广东歌」？广东歌听众的基础常识是，粤语流行歌曲等于广东歌。
「港乐」这一概念原系大陆听众用以指代「广东歌」的流行词（出自畅销书《夜话港乐》），后被《声生不息》节目沿用。这档节目主体受众包含大量非粤语使用者，其中，将广东歌视作娱乐而非爱好的人占大多数。广东歌乐迷及香港人反而不是核心目标受众。 「港乐」强调「香港」的地域性，较之「广东歌」或「粤语歌」无疑是一个对大陆观众更有吸引力的概念，大陆对香港的「赋魅」依旧停留于七十年代至千禧年席卷亚洲的自由主义流行文化输出，至今这一阶段的香港流行文化仍是大陆民众之于香港最容易产生认同的接口，至于近十年的香港流行文化在大陆的认知中已近乎声迹断绝。而作为广东人，我自己切身感受到的，北方流行传媒话语中对广东本土文化的忽视、曲解和误导也是长期存在的。
「广东歌」这一概念对于《声生不息》节目的受众来说不但是无由之物，还吸引力欠奉。现在大陆大部分有收听广东歌习惯的乐迷，他们也不是听张国荣、梅艳芳、四大天王的那一代，他们对广东歌的认知可能就是停留在 2014 年以前的杨千嬅和陈奕迅、写情歌的黄伟文和林夕。广东歌的时代性是非常鲜明的。它是一种及时反映香港的社会现实、香港人的生活气候，并与之一息共存的艺术织体。从 2019 年至今的广东歌中我感受最深的是，现在确实不是港式情歌最好的年代了。就像黄伟文在《俏郎君》里的立意所表，「埕埕塔塔」已经不能年轻一代自洽地走过尸山血海，《萨拉热窝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这样的爱之赞歌也不会再有。令人们向往与珍惜的变成了一种始于理想而抑于现实的同志之情。经历街头、机场和疫病的恐怖蔓延之后，所有人都被一种「微斯人，吾谁与归」的孤独主宰。近年来，主流叙事里的文化阉割和德行造假无处不在——挪用他人的清白表达，掩盖原作品的抗争性，以特色正能量骑劫之，简中世界的语言和情感逐步走向机械繁殖，变得越发苍白空洞。这几年我对广东歌、对香港的社会文化处境的重新关注，其实也算是缘出于此的一种精神避难吧。香港、澳门、广东有各自千差万别的文化认同和政治诉求，而我们同时也有着因母语而产生的精神连结，可是一味强调统一融合的话术实际上是在消解、模糊和毁坏这一切。
Jacs：想不到香港对于广东来说才是归属感的来源啊！残酷的是我们也到了文化艺术跟政治再也分不开的困局。我从我的角度讲一下吧！流行曲我们通常是叫「Cantopop」。而其实我是听香港的地下音乐长大的，乐团玩的音乐类型有很多，像重金属（核）、数学摇滚、瞪鞋、后摇等等，还有很多富香港风格的实验性音乐。以前的乐团很多都扎根在官塘已废弃的工厂大厦 ，可是自从政府从12年开始利用「起动九龙东」的计划，以用途规管把艺术家、音乐人及 live house 都赶走，独立艺术社区的生存空间就一直危在旦夕。取而代之的是像「西九文化区」这种政府认可的官方艺术空间，限制作品跟表演的意识形态，试图把地下文化用一个方格框起来。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中学听的许多香港地下乐团跟音乐场地都逐渐的解散或消失了。
One Perchen：我补充一点，香港曾经作为艺术文化实验飞地的场域，它的成功在被反复强调和召回的同时，是否也需要正视它的历史？以及其成功背后的环境原因？
Leslian：香港音乐工业的成功是殖民治理遗留、资本运作与本土意识成长的共同结果。黄霑在《粤语流行曲的发展与兴衰：香港流行音乐研究》中为香港粤语流行曲断代，1974-1983 的主题是「我系我」，1983-1997 的主题是「两岸潮」。六七事件之后，港英政府在香港将语言教育的阵地逐渐从英语让渡到粤语，由此，属于本土华人的粤语文化慢慢地被培植起来，而香港也变成将粤语和英语作为两种主流语言使用的城市。之后香港进入本土经济文化快速发展的「麦理浩时代」，粤语的影视、音乐、文学等不同体裁的流行文艺乘风起浪，开始凝结起香港人根植于粤语文化的本土意识，以及整个大中华区对粤语文化的认同。
Jacs：其实香港的中西融合的特点是很明显的。我很多外国朋友问我，你们都怎么打招呼啊，其实我们就是说「Hello」，几乎没有说粤语的「你好」；像「再见」也是一样，就是「bye bye」；「干杯」就是「cheers」。但是这可能就是多年年下来一种统⼀叙事导致的错误印象吧。这点也可能是为什么香港的影视业曾经这么有名吧！除了众所周知王家卫的电影，从60年代起，香港的明星都是吸收了很多西⽅的文化后再创作，比方说张国荣在1978年的首张专辑《Daydreamin》就是全英语的民谣。不得不提着迷于Cocteau Twins的王菲，她的专辑《浮躁》里的《分裂》及《扫兴》都是由Cocteau Twins作曲的，还有《娱乐场》是我很喜欢很有瞪鞋特色的一首collab。重庆森林里的《梦中人》是The Cranberries《Dreams》的粤语翻唱，而她的百变造型则是参考了Björk。只可惜当时的空灵歌后都变成了唱《我和我的祖国》这种强调政治目的主题曲，就像是反映着香港一直以来的变化啊！
02:「香港」和「粤语地区」
One Perchen：香港文学界有不少学者作家对「繁体字」的说法是「正体字」。这个说法是很有趣的，名称上的立场是相对明显的，虽然未必全然关于政治立场，但依旧能看出一些通过历史遗留的态度。包括像「普通话」和「国语」、「白话」和「粤语」、「闽南话」和「台语」等等。很奇妙的是，北方有更北的北方，南方有更南的南方，在各个方言区，即便是同语系的各个地方的语言能见度和关联性也不同。比如就粤语来说，对于外部人来说，香港是相对最紧密的，然后是广东，以此类推，而深圳就相对关联性较浅。这时候，人们可以通过口音方言，本能地去识别一种地理关系。在查找「白话」一词的资料时，发现一个现象，很多人会去争论用法的历史正宗性。比如很多两广地区的人就不太满意用如今「粤语」渐渐通称了「白话」，他们普遍认为「白话」时流存已久的用法，而「粤语」则是后来外省人因为地域能见度（包括地方势力的上升）才改变的说法。然而「白话」一词在历史上又有太多解释，导致这类讨论到最后常常演变成地域战，它背后依然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权力之争。两位是否能识别出一些「共同记忆」，「共同记忆」又是否真的存在？
Leslian：我们广府人会觉得深圳是北方城市，更像是湖南或是潮汕地区的省会。深圳也是移民城市，她的市民主体是由天南地北的青年外来务工人员构成的，所有的城市景观都是「后改开」模式（改革开放后期，符合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城市景观的建设）。香港也是移民城市，香港开埠之后较早的一群移民来自是广东和福建的劳力，所以广州和香港的语言文化连接更强。我们会觉得香港才是我们的「精神首府」，北京不是，甚至广州也不是。广州只是「生活首府」。自开埠以来，香港一直接纳大量避战避祸的广东移民，五六十年代我们有个词叫「走共产党」，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前期。八九民运，我的父母得知这件事不是从大陆的公众媒体那了解到的，当时国语在广东的普及率非常低，他们看不懂北方电视，都是在天台搭天线接收香港的电视信号，在新闻中看到装甲车进广场，然后将这些「不正确的集体记忆」转达给我。
到了 97 年到千禧年的这段时间，大陆社会进入了政治上相对开放、相对自由的全球化阶段，渐渐不再觉得香港是个神话。香港人对回归的态度也在「一国两制」的命运中挣扎着，尝试进入一个「大中华」的幻想。但2008-2014年是一个转折点，此间从汶川地震至雨伞革命，两岸已经是离心离德。有许多自媒体内容是讨论粤语文化危机的，评论有人讲很怕带有「香港口音」的粤语消失。香港人担心自己的城市会变成下一个广州。而近二十年，广州人的母语已经被清洗得七七八八。
我作为 95 后，在我成长识字、开始学习通过语言构建世界的年代，香港流行文艺的辐射力挥发着它最后的余热与弧光。北方官话对广东话的扼杀亦是同期发生的，教育是最彻底的手段。我是在「学普通话，做文明人」的校园标语下长大的。再后来，学生在学校里讲广东话会被扣德行分，老师用广东话授课也是会影响职业考评，大量外来的普通话教师代替本土教师。直到现在身边很多朋友也会担心自己的小朋友不会讲广东话，因为只要出门就是讲普通话，回家讲再多广东话也不是很有用。
Jacs：大湾区的成立让香港的文化和语言失去独特性。官方对大湾区的说法就是，该区的建设目的是要融合香港、澳门和广东省，然后成为世界级的城市群和科技中心，从17年开始就强力推动这项建设。包括港珠澳大桥的建设也是在表示将我们的文化和中国进行融合的象征。至于语言，其实早从十多年前就开始提倡「普教中」，全面以普通话教授中文科。而近年香港人都有留意到很多中国用语在涌入，代替原本我们熟悉的用语，比如「优化」这个词，我们其实以前没有这种说法，但随着近几年的科技经济的影响吧，这些科技类的用语大量地出现，并代替我们先前的词语。然后现在香港警察不能讲「Yes, Sir！」而是要说粤语版的「是的，长官」。大家对越来越多「北方粤语」出现了都感受很深。
然后刚刚提到的移民潮，97年之后，很多歌手有为此出歌以建立一种文化依赖。最让我印象深刻是Leslian也有提到的著名填词人黄霑，他早在1989年的时候就发布了一张改编圣诞歌专辑《香港X’mas》，反讽中国政府和当时香港社会，以嬉笑搞鬼的态度诉说着64过后香港人的感受及移民潮。
03: 只有方言才能说出的真相
One Perchen：简体和繁体在中文语境里听起来可能更是个固定状态的用法，可是它经过一个第三方语言的转译下，动态反而被显现了——一种被简化的中文。The Atlantic 上有一篇文章，名为《为何普通话不是来自于中文》（Why Mandarin Doesn’t Come From Chinese）。其中提到了一个概念，即「普通话」（Mandarin）是作为一个被语言学家称之为「外来名」（Exonym）的名称。 「外来名」指的是一个为地方、人、或语言而起的外部名称。
「外来名」往往能够讲述关于文化之间的相遇、斗争和相互影响的历史。文中引述了词典编纂者 Grant Barrett 对「外来名」的看法——「外来名」的出现是因为两个地区拥有早于目前国家边界关系的关系。语言即政治，从母语是英语的人的角度来说，许多非欧洲地区和语言的「外来名」都是通过前殖民大国的语言过滤下来的。而「普通话」的英文单词 Mandarin 源自葡萄牙语 Mandarim，源自马来语 Menteri， 源自梵语 mantrī，原意为明清的官员。普通话，又称北方官话，是平仄四声，而粤语九个声调，分别是「高平、高上、高去、低平、低上、低去、高入、中入、低入」，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听粤语歌时往往很兴奋的原因，因为很多格律非得就是那个语言本身才能压得上的韵。我粤语识听不识讲，且字的用法也不了解，所以弄不透其中原理，但又凭着热情凭空捏造一种「Copy」，一种四不像的文体。比如「手把握爱再相谈，熟极而流，怎对得住这侃侃。」
我在温哥华生活，我注意到我时常处在一个多语言环绕的状态里。可能左手边的一群人在用西班牙语聊天，右手边有韩语，前面有法语，后面穿插着华人的声音，还有其他更多语言爆炸在同个空间里，而英文反而是其中很弱的点缀。那种相对自在，但相对保持距离的文化关系是很微妙的。
Leslian：我想到的是唐代，唐代在大部分人的认知里面都是中国历史上最自由、最具有多元文化主义的朝代。可是在唐朝，国家所构建的汉人文化主体意识是不强的，当时的世界观，是一种「天下」国家的世界观。所有人来到中土，就是唐人，这是一个多民族、多信仰、松散而流动的共同体。而到了宋明之后，汉人历史上遭遇到了巨大的政治主体危机，然后才开始形成国族主义的思想。
Jacs：我想说一下我喜爱繁体字的原因，繁体字有自己一套运作逻辑，其中一种是会意法，文字由带有相关象形意思的组件组成，譬如说「愛」，中间放着一个心，「雲」上面的组件是「雨」。除了身份认同，文字也是建立一个民族思考方式的重要元素。现在到了外地才能生活于一个原生语言和文字被尊重的环境，真的是很伤心的一回事啊！所以说我现在也在加拿大，你提到的多元文化融合的例子，我也想讲，大家对各自的尊重和给予的空间是十分宝贵的，但我也观察到的身边的加拿⼤人的文化归属感和身份认同并不强。大家说着不同的语言，每个⼈都很持续专注在自己的文化里头，却很少交流碰撞。
One Perchen：是的，你说的也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加拿大的多元文化是一个特点，但是它的文化感不明也是一个特点。包括有争议的原住民文化、多重移民文化、与法语区殖民文化的共存状态也并不是那么完全良好的。从头先我们讨论的「香港」和「大湾区」，到此时的「多元文化并生的加拿大」，两个多文化环境的模型，一个是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有着强大的制约力量，而另一边是各种文化过于静态地彼此保持距离共生，似乎都对文化碰撞出新生命力的推动力不足。我们似乎也需要多考虑这样的问题，适合多种文化共生且能碰撞出新生命力的环境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用廖伟棠写给朋友女儿的话来结束这次的讨论吧：「在土地開始流浪的時代，在雲朵無法在風中躺平的黑夜，我們跟隨最小的一個孩子，敲響牛鈴得知每一粒稻穀都在警覺。」
（完）